被丢在原地的烟头已经燃尽，在地上留下了点点余烬的白斑。小队长敬了一个礼就走了，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忙。演员都已经去到幕后，这一场也算是落幕了，唯有主角还意犹未尽地追寻着谢幕时的烟火与聚光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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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待在原地失神地愣了许久，少女最终还是选择原路返回。她独自走在来时那空荡荡的昏暗走廊中，不时满面愁容地向后张望，但目光所及的地方唯有虚无的黑。那正如那个未知的答案：

“尤基是怎么了？”

她刷了门禁卡，大门隆隆地打开了。

“说老实话，我并不是很喜欢她的话语。感觉阴阳怪气的。”

“什么？！——”

从大门的一侧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少女闻后，猛地回过头去，她的心差点没跳出嗓子眼。她如弹簧一般被吓得跳到了一旁，但待到她冷静下来之后她方才放下了那颗一直悬着的心。大门一侧的墙面上靠着一个熟悉的女孩，她闭着双眼；正是黛西。

“黛西......？你怎么在这里？”

“我一直都在哟。”黛西俏皮地眨了眨一只眼睛。

“可我......明明见到您和我一起进入部门了啊......”

“的确如此，但我见没什么事情也就自己退出来了。恕我自作主张，主管小姐。但我是您的私人助理，故我没有义务在别人面前露面。”黛西回应道。

“对了，你刚刚说自己讨厌什么话语......那是什么啊？”

“尤基小姐所言的——‘我并不常听说主管有助理’，”黛西滑稽地模仿着尤基的语音语调，“就像我刚才所说的，那只是因为她并没有权限让我露面罢了。明明是她自己不够格，却说出似乎是我擅离职守一般的话语。”

“但......如果你没有进入这里的话......那么你又是怎样知道尤基小姐说了这样的话的呢？”

这的确是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

“她的性子我是知道的。我的意思是——她逢人总是这样说，以便塑造自己很警觉的形象，”黛西撇撇嘴，“还有就是，您应该要知道一点：我们公司的监控是自带录音效果的。”

“那......也难怪，”少女点点头，她的脸上泛起了红晕，似乎正在为自己连这样简单的事情都想不出而感到尴尬，“对了，黛西。所以对于尤基突然生气的事情你也是有头绪的吧？”

“是的。”

“那么，你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个样子吗？”

“很显然她很讨厌这样，”黛西缓缓地闭上眼睛，“不过不是讨厌您，而是讨厌您的言行——您肯定说了什么，对吧？”

“是......但那又有什么问题呢？”

“从语法、发音、表意以及您职位权威的角度上来看，您不会说错任何东西，也没有敢敢质疑您。况且在他人痛苦的时候给予安慰本就是合理的，所以这句话事实上也符合情境。”

“那她为什么还会大发雷霆啊？”

“主管小姐，有的时候人们讨厌一个东西并不是在讨厌它本身，而是在讨厌那东西给他们带来的共鸣的不安与痛苦。”

“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这些行为在她看来正是忌讳。您的这些举动尤基小姐都曾对那位红发男子做过，一丝不差。但那显然并没有成效。那个男人还是变成了‘塔纳托斯具象体’，”黛西微微叹息，“那是尤基最喜欢的一个部员，所以这便令她想起了那些痛苦的、无能为力的往事。”

“我......真的很抱歉。”少女微微低头。

“您也不必过度地苛责自己，这些事情其实并不在您的管辖范畴之内。这个地方天天都会有人逝去，而我说过，您要做的只是指挥大方向而已。”

“但......我只是关心......——”

“没那个必要，主管小姐。我知道您是一片好心，但既然您已经坐在了这个位置上，您就不应对此抱有任何私情和自我立场。公司主管就是这样，这也就像是心理咨询师或者律师一般——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才是真谛，”黛西摇了摇头，“总而言之从现在开始请您暂且先抛下这些杂念。从此开始谨言慎行，而沉默则是最好的应对方案。”

“我......不是很能理解——”可那股困惑还是充斥着少女的内心。

“您终会理解的，”可黛西显然已经不再打算多言了，她只是转过身去，“接下来您还要遇见更多的怪人怪事，所以请尽快调整好心情。要是您一整天都这个样子的话，那么接下来的新部长对您的第一印象可就得是扑克脸了。”

“喔唔......”少女缓缓点头。

正说着，黛西向少女递去了一个纸包。少女将纸包打开，里面装着的是一块三明治。夹杂着酸甜的番茄沙司和湿黄油的香气，鲜嫩的粉红色午餐火腿与翠绿的生菜叶交织在一起，使人垂涎欲滴。

“对了，还有这个。”

“这是从哪里来的啊？”

“我为您准备的餐点，以犒劳您早上的辛苦工作，”黛西只是简单地陈述着，“且，或许补充一些能量能够让您打起精神来。”

“谢谢......但我没有什么——”

“咕咕......”

“我没有什么胃口。”——少女本是这么想的，但她的身体还是出卖了她。尽管心情复杂，尽管她主观上并不打算吃东西，但她的身体还是发出有声的抗议。她忘记了时间，而此时再抬头看看，那血红色的太阳已经爬到公司的正上方了。

“唔......好吧。”少女难为情地挠挠头，将黛西的三明治送去嘴边。

“计划有变，我们的行程要提早了，”黛西解释道，“很抱歉您今天不能去到公司餐厅用餐。所以请您就地解决，或者我们可以边走边吃。”

“嗯。谢谢你，黛西。”

“为您效劳。”

于是二人就这样向着下一个部门进发了。少女跟在黛西的身后，手里拿着那块三明治，像一个出来郊游的孩子。黛西说的没错，在三明治的味道对味蕾的冲击下，少女逐渐感到心情变得舒畅了起来。她的嘴角也泛起了满足的笑容。

“真好吃......心情果然变好了。”少女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口中的三明治。

“摄取高热食品能够让您的大脑分泌更多的「多巴胺」（Dopamine）。它作为一种「神经递质」（Neurotransmitter），能够向您传达「快乐」的信息。”黛西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原来如此......关于吃东西还有这么多学问的嘛。”

“同样的，吃点糖果之类的甜食也能够起到相同的效果。但考虑到现在已经到午餐时间了，所以我并不建议您吃这些零食；而且作为所有成瘾机制中的神经递质，‘多巴胺’还有成瘾性，所以为了您的形象和健康，我也不建议您吃得太多。”

“我明白了。”

“再教您一个小办法来维持好心情吧——虽然可能听着不太靠谱。但我觉得这很符合您的职位。”

“是什么呢？”

“......”

黛西一言不发，只是微微一笑。她的这个表情就好像已经将谜底写在了脸上。

“嗯？”少女不解地看着黛西。

“很简单，就是保持微笑。”

“开玩笑的吧！”少女漫不经心地眯起眼睛。

“并不是哦。我说过那听起来的确不靠谱，但那的确有效。微笑作为一种行为暗示也能够刺激大脑分泌刚才所说的‘多巴胺’，除此之外它还能使大脑分泌出用以减轻压力的「血清素」（Serotonin），”黛西微微摇头，“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廉价的把戏。即便是违心的微笑久而久之也能够成为欺骗大脑发生化学反应的引索。所以何乐而不为呢？”

“唔......我明白了，”少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嘴角还有调皮的黄油流连忘返，“不过黛西，你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些东西了啊？那听起来......就像是学校的生物化学课——尽管我也不清楚自己有没有上过学......”

“因为这和我们接下来的日程安排有关。这是为了方便您更早进入状态。”

“接下来的......日程安排？”少女依旧咀嚼着嘴里的三明治。

“我们接下来要去往今天的第二个部门——「生物部门」。”

“真的有这样的地方吗？！”少女睁大双眼。

路程还在继续。虽然刚步入主题，但二人已经走完路途的半数了。她们已然穿过了重重走道，而在视线之中公司内的环境也渐渐在发生着变化。她们来到一处被暗绿色油漆粉刷的廊道中，越往里走，走廊的地板上就出现了越多的、类似于树根一样的东西。随着二人的深入，这些树根也变得更多了。

“是的，那是我们公司的另一大基石部门。如果说精神分析部门是公司在精神方面的基石，那么生物部门就是物质层面的，”黛西回应道，“生物部门主要生产公司员工所需要的一些「药物」以及一些这个世界所需要的「物质」——总之您去了便知道了。”

“那你刚刚说的那些东西他们也会生产吗？”

“那是自然，他们是行家。”黛西点点头。

最后，沿着这条走道，她们来到了一扇铁门之前。这扇铁门的设计和早上见到的“精神分析部门”的铁门如出一辙，只是它是绿色的。铁门上遍布斑驳锈迹，而门框的四周则爬满了类似于爬山虎的植物。那些植物中的一些已经枯萎了，而其他的则已然青翠。少女看见大门上也毅然印着一个标志，那是一个DNA似的螺旋——想必这便是这个部门的徽标了。

“我们到了。请拿出我给您的门禁卡，这次您应该自己就能解决了吧。”黛西提醒着一旁的少女。

“嗯，我找找看。”

少女在口袋中摸索着，她找到了将那张黑白色的磁卡，然后将它掏了出来。按照白天在精神分析部门中的操作，她也在生物部门大门一旁的读卡器上捣鼓了起来。最后，待到熟悉的绿光亮起，大门被移开了。

“很好，”黛西在一旁赞许道，“以后这类操作便可以放心地都交给您来处理了。”

“那我现在要进去咯？”少女向一旁的黛西征求意见。

“嗯。”

但少女的目光还是一直停留在黛西的身上。她一言不发，但却又似有话难言。

“您知道......我是不会进这种地方的。”黛西看出了少女的心思。

“我......我当然知道啦。”

或许是因为心思被看穿，她的脸刷得一下红了起来。

“那么我们一会儿见，主管小姐。我再会联系你的。祝您一切顺利。”黛西微微一笑便转身准备离去了。

“嗯......回见......”

在简单地道别后，少女步入大门之内。眼前的景象再次震撼了少女的内心。比起外头那些由不锈钢和瓷砖建造的走廊，这里的景象则又是全然不同的。在她面前的是一条幽暗的土坑道，而且坑道内还有点点绿色的萤火。坑道的四周都是纯天然的泥土，粗壮的树根则组成了这里的顶梁柱。在一些由树根盘绕而成的树洞之间还摆放着几盏蜡烛形状的小灯，它们正发出黯淡的黄色光芒。

“这样的地方......真美啊。”

在她脚下的则是一条绵长的、仿佛直通地心的石阶。坑道内，点点绿色萤火冉冉升起，湿润的泥土之中潜伏着隐秘的虫鸣。土壤的气息夹杂着老树根枝的味道扑面而来，令久在现代化公司中的人儿心旷神怡。

此时，一星萤火轻盈地停在了少女如玉的指尖之上。少女细细端详，但却不见虫儿的轮廓。那似乎只是一团亮绿色的火花，但却没有任何温度。

“这样的地方，总感觉不会出现在公司里呢，”少女沿着坑道的土墙迤迤而行，迈着坚稳的步伐走在石阶之上，“那个，有没有人啊？”

在坑道里磕磕绊绊地行走了一段时间之后，少女发觉这里的空间似乎愈发宽敞了起来。她所在的坑道正在以一种喇叭似的形状向前扩张开来。随着推进，绿色的萤火也愈发多了起来，而且于远处还传来了雷声似的隆隆声。直到尽头，一抹绿光愈发明亮地映入少女的眼帘。

“那......是什么声音？这道光是怎么回事？”少女被这绿光照耀得有些睁不开眼。

她揉了揉眼睛，也算是适应过来了。此时她定睛一看，眼前所呈现的则是一个宽敞的洞穴空间。这个空间的四周均被更为粗壮的树根包裹了起来，而里面的各个角落中也有许多树洞。先前见到的绿色萤火在这里自在地飞舞着，而它们似乎更加喜爱均聚到洞穴的上方。

但和刚刚看到的纯自然景象不同的是，这里存在着许多大型的机械化人工造物。它们正在马不停蹄地运作着，而想必刚刚听到的声音就是它们所发出的了。少女见到层层叠叠的流水线传送带正在这个巨大的洞穴之中运转着，而在传送带上则不时有瓶瓶罐罐以及药盒被从一段输送到另一端的树洞中。

“这里还真是别有洞天呢。”

少女感慨着眼前的景象，这些不和谐的元素此时反倒构成了一种诡秘的和谐。如果说先前的坑道是一副魔法森林般的景象，那么现在的部门内部便毅然呈现了一番工业雨林的景象。借着萤火的光线，她看到不远处有戴着防毒面具的人影正在往来。他们操作着空间内的仪器，不时将传送带上的产品拿起放到别处；仪表上的绿光则把这里照得更暗了。

“我是公司新上任的主管，特地前来本部视察了！”

少女试探性地向着洞穴深处呼喊了一声，但不幸的是她的声音似乎被机器的隆隆声盖去了不少。正沮丧着，她注意到了墙上贴着的一张告示。那似乎和先前在精神分析部门之中看到的差不多：

自杀公司生物部门员工须知：

①员工在作业之前应当确保配备齐全本部所分发的装备设施，这包括防毒面具以及一些防卫武器。尤其是药品生产区的作业，必须于正式作业前按照正确的方式佩戴好防毒面具.

②任何员工不得私自将公司财产占为己有。如有发现，涉事人员将承担赔款。   

③员工完成作业之后应从指定通道有序离开部门，且离开之前应当配合部门的检测搜查工作。       

④部门中的部分生产器械是自动运作的，故员工离开生产点时仅需关闭需人工操作的生产器械。       

⑤员工若发现部门之中“树根状”植物超出了规定的刻度范围，则应当及时进行修剪；若在部门中发现有“树根状”植物长出花果或有绿色气体泄露则应当立刻关闭相关站点，并联系相关人员前去处理。       

⑥若员工出现明显的不适(尤其是“成瘾症状”），则应立即前去部门保育分部就医并且停止一切工作活动直至恢复正常。       

以上款项请各位员工务必严格遵守，如有违反必将严厉追责！

落款是“生物部门”。

“这些规则和尤基那里的好像啊。但似乎这里的要正常了许多。”

少女驻足细细阅读着墙上的告示。但就在这时，一通打电话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索。

“......什么？！库存的内啡肽不多了？......不，不......算了。我们得再去弄点才行......该死的，即便把内啡肽用完了也没有任何效果吗？！这头肥猪到底还想怎么样！......总之先跟上产量吧，”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似乎繁重的生产任务令他进入了歇斯底里的状态，“......你说你把多巴胺放在了1区124号洞？！——你是猪脑子吗？！那是人用药放的地方！......对，转2区！眼睛给我瞪大些！那玩意你只需要把生产线的管子接过去就可以了......接到那个写着‘多巴胺’的地方去，然后让它自个儿流！......什么？！你说你他妈不识字？！......”

打电话的声音引起了少女的注意。她的目光聚集在了传送带一旁的一个小门上。随后，从小门里走出了一个瘦削的男人。那男人留着一头灰绿色的头发，身着一身黑色的西装。男人打着绿色领带，而在他的左臂上则也戴着一个和尤基一样的、印着部门徽标的袖章——只是那也是绿色的。那男人显然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他不时用腾出的另一只手揉搓着自己的太阳穴。而值得注意的是，那男人的额头上缠绕着一重重绷带。

“那个人是......？”少女望着那个男人。

“其他人工作都麻利一点，人用药产量跟上，”绿发男人挂了电话，他向在场的其他人催促道，“公司内部货的供应量已经完全跟不上了！必须抓紧才行——”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一旁的少女。男人向少女走去，而少女则愣愣地与他对视着。

“喂！你是什么人？我可不记得我们线上有什么童工！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男人训斥道。

“我才不是童工啦！我是公司新来的主管，”少女掏出门禁卡给那男人看，然后为自己辩解道，“这是我的专属门禁卡喔！”

“主......主管？！......”

男人难以置信地对眼前的女孩打量了一番。待到他确认了少女的着装和磁卡之后，从他的额角便淌下了几滴汗。

“原来是主管小姐吗？......您知道......这儿总是发生疯狂的事情，比如总是易主的主管什么的......抱歉我冒犯了您，但我实在是搞不清楚了......”

男人尴尬地挠挠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似乎正在为自己将公司的最高管理人员误认为童工而感到懊恼。

“啊......没有关系啦。我在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看起来您也的确是很忙碌的啊。”

“是的......为了赶上生产进度，我们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这时男人猛然想起了什么，“恕我招待不周。主管小姐，请允许我自我介绍。我叫威尔·艾森克，您可以叫我威尔。我是生物部门的部长，请问您莅临此地有何贵干呢？”

“那个......其实也不用这么正式啦，”少女被这一连串的敬语搞得有些不知所措，“我只是来视察一下的。今天也是我上任的第一天......”

“原来如此，那么便随我来吧——其他人依旧的，当着主管的面动作要更加麻利！”

于是，那个叫威尔的男人便转过身去，他带领少女前去自己刚刚走出的那扇小门。那是部长的便捷视察通道。他一边行走，一边不时扭过头去向那些戴着防毒面具的部员们催促道。少女不时仰起头来打量着这位瘦削男人的疲惫的脸，看得出这些喧嚣岁月已如雕刻刀一般在他那张大理石似的脸上留下了名为“沧桑”的印记。

虽然这里的环境足以称得上梦幻，但在这梦幻之下却只有冰冷的齿轮与麻木旋转的轴承在苦苦支撑。想到这里，少女不禁感到惋惜——这个地方和满是兔子的精神分析部门相比简直是“正常”得过头了。这种“正常”所勾勒出的莫名的熟悉感刺激着少女的每一根神经，而当她去回味这种感觉时，它便又如水中调皮的鱼群一般四散而尽——正如她所苦苦追寻的其他记忆一般。

“这个地方，总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可是在哪儿呢？”少女喃喃自语。

“那么主管小姐，您想要查看一些什么呢？”威尔询问道。

“我也不是很清楚——毕竟我才只是第一天任职，”少女回答道，“不如......威尔先生，由您来做决定吧？”

“那既然如此，我们便顺其自然吧，”威尔做出了决定，“首先我很荣幸地向您介绍我们部门的第一部分生产线——「人用药产区」。”

说着，威尔便从门框旁的架子上取下了一个白色的、印着部门徽标的安全头盔。他为少女戴上，自己则取走另一个戴了起来。带到准备就绪，二人的视察就此开始。他们穿过一条覆盖着树根与藤条的通道，随后二人便来到了一处高台之上。那高台面对流水线的一侧是一面大玻璃窗，在靠近玻璃窗的一段还有一个控制台。控制台上有着大大小小的按钮，而在它的一侧则安有一支麦克风。简言之，这是一个视野十分良好的地方，部长和管理人员可以在此地将整个产区一览无余，他们也能够随时在此下达通知与指令。

“好厉害！从这里看下去真的是一清二楚呢！”

“只要您没有近视眼的话。”威尔打趣道。

“那样的话我可得配副眼镜才行。”少女被威尔的玩笑逗得咯咯笑。

少女趴在玻璃窗上，出神地凝视着那些正在轰鸣运作着的生产器械。她的嘴巴不自觉地微微张开，眼前的一切对她而言都是那样新鲜。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底下劳作着，而那些生产出来的药物则被传送带规整有序地输送到相对应的聚集处。

“如您所见主管小姐，底下的生产线便是所谓的‘人用药产区’了，”威尔向少女介绍道，“我们的药品从这里产出，经上方的自动合成站组装完毕后便可送到公司的各个角落了。”

“那么具体有些什么呢？”少女询问道。

“有生理上的治疗药物，也有用于心理治疗的。但实际上，治疗心理疾病的药物在这儿会更加抢手。”

“居然是这样吗？！”少女惊讶地转头看向威尔。

“毕竟这里的情况您应该也知道了。大家的四肢基本上都是健全的，但不健全的却是他们的内心——我是说，他们多少都患有「心病」，”威尔回应道，他的语气中透露着些许无奈，“尽管以前并非如此，但现在这里已经变得和个疯人院几乎没有区别了。前段时间他们甚至买断了这儿的所有药品，我们也只得快马加鞭地不断生产......”

“真令人唏嘘......”

“虽然他们的确是全款照付，但是......”

“是什么呢？”

“......”

说到这里，威尔微微叹息。他不再有任何回应，只是失神地转过身去继续行进着。少女见状也只得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随后他们来到了另一处空间之内。这里拥有一个巨大的拱顶，似乎处于一个溶洞之中。拱顶上方被粗壮的树枝与玻璃管道覆盖，它们交错在了一起；除此之外还装点着钟乳石和石笋。管道中有液体在“汩汩”流淌，它们顺着管道流向地面的沟壑，去到它们该去的地方。

这里很安静，点点萤火在空中若隐若现地闪烁着。一切是那样随性，但于冥冥中却均已被规划完毕。

“这里......和刚才的场景有很大的不同呢。”少女感慨道，盯着漫天如星点一般的萤火。

“这里便是第二道生产区了——「激素产区」。”威尔介绍道。他并没有看着少女，只是顾自思索着，像一台电话答录机。

“那么这里是做什么的呢？”

“顾名思义，这里便是我们生产这个世界所需的各种激素的地方了。多巴胺、血清素，等等。体液和激素从上面的藤蔓中滴落，顺着管道汇入沟渠，然后流到他们该去的地方。”

“嘿！那正是我的助理刚刚和我说过的！”

“您的......助理？”威尔疑惑地看着少女。

“是的，她刚刚和我介绍了那个‘多巴胺’——还有‘血清素’！”

“哦，是的，”威尔点点头，“那么，您应该知道它们的作用吧？”

“嗯......多巴胺用以让人开心......血清素则是产生轻松愉悦的感觉吧？”

“您说得很对。正是如此，”威尔赞许道，“所谓‘开心’和‘放松’，归根结底还是「欲望」和「情感」。”

“啊！那也就和‘利比多’与‘塔纳托斯’一样吗？”少女也联想到了什么。

“事实上我们并不研究这些......但您说的也不错——那的确也是，”威尔解释道，“但主管小姐，您需要知道的是这些东西并不是凭空就有的，它们的存在也必须依托于某种「物质」。”

“那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我们一直在办的事情，”威尔转向身后的产区，“体液、化学分泌物，它们控制着人们的行为与情绪，而我要说的是这些都是「关键」。您需要的正是「物质」，主管——而这也正是我们所做的。”

“原来如此。”少女恍然大悟。

“所以，您对此如何评价呢？”语罢，威尔又将身子转了过来。

“很梦幻！”

“梦......幻？”

那并不是他想要的评价——甚至可以说是答非所问——但却如此自信。

“像童话一样。”

少女补充道。那又是另一个不专业的、充满主观色彩的评述。

“居然是童话吗？......”

威尔与心中暗想着。身为部长，他本该对这样不知所云的回应感到厌恶，但此时却似乎有些不太一样了。这些东西离他们已经很远了，事实上，那在他——他们所有人看来都是荒谬绝伦的笑话。如今他们眼中看到的只有日复一日的工作与轰鸣着的机械。他们已经弄丢了很多东西，但眼前的这个女孩却似乎又将它们找了回来。

“原来如此......”他于心中默默感慨道。

“是啊......童话。很......‘神奇’......不是吗？”他试着用少女的语言与她沟通。

“简直是令人难以置信！那些树根、管道，还有那些神奇的激素和体液！”

“那么您知道吗？......我是说，还有更‘神奇’的呢。”

他再次使用了形容词——那些早已被它归为“厌恶”范畴的、充满活力的形容词。他做到了，而事实上他本就可以做到。

“是什么呢？”少女好奇地问道。

“没有人知道这些树根和藤蔓属于什么东西，我们也找不到源头——那些枝蔓和体液似乎是凭空产生的一样。”

“听起来就像是魔法！”少女兴奋地拍着自己的双手。

“魔法？......是的......魔法。以及......‘变魔术’？”

威尔的脸上泛起了阵阵红晕。西装革履的严肃部长在此时再也无法抑制住那尘封多时的情感。他反复咀嚼着那些“形容词”，滑稽的疑问语调就像是一个学话的孩童。少女被威尔滑稽的行为逗得咯咯直笑，威尔听见那银铃般的笑声，疑惑不解地看着自己的主管。但后来他似乎也领略了笑点所在，随即也放声大笑了起来。他从未如此自在过，而在他的经历之中，快乐也从未如此廉价。

“对了......您可能已经注意到了吧？”

在欢声笑语之后，威尔的笑颜渐渐收敛。正所谓“兴尽悲来”，他的心又坠入谷底。

“什么呢，威尔先生？”

“我头上的绷带......”威尔将目光瞥向一旁。

“啊，对了——那是做什么用的呢？”

“那里头的其实是外敷药物......可能是因为工作压力过大，我常常有偏头痛的症状，而由此也不得不用绷带固定住药物来进行持续性治疗了，”威尔微微低下了头，“刚刚说到过‘大家都来买我们的药品’的事情......实不相瞒，我并不为此感到高兴。”

“那是为什么啊？”

“因为这些钱是「不光彩」的，”威尔摇摇头，“看着自己人买断了我们的药物——一批又一批——但情况却根本没有多少好转。我们也只能加倍努力地赶工。”

威尔眼神空洞地看着下方忙碌的生产线，此时在底下的仿佛不是规模庞大的工程，而唯有无尽的黑暗。他似乎变得更加疲惫了。

“但......如果这么说的话，我其实觉得威尔先生您是一个负责的好部长呢，”少女试图对其安慰道，“毕竟面对如此复杂的情况，您还是一直在坚持。大家也正是因为威尔先生的努力才能支撑到现在啊。”

“感谢您。您说的对，那是我的职责，我得承担起这个责任。可即便您这么说，但我也早已心知肚明，”威尔微微一笑，但还是很疲惫的样子，“我知道在这个鬼地方待久了谁都会变得暴躁。我的部员们，他们虽然表面不说，但我也能体会到他们心中的不满......我能够理解，但我们必须扼杀掉那些没有意义的情绪而继续赶工。我们只能麻木地面对没有着落的未来然后继续机械地工作着——这是现状所迫，没有办法的事情。”

语罢，威尔又将头转向了下方的“深渊”。他似乎在审视自己的命运——那全无止境的劳碌。少女还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她深知自己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而黛西也早已予以她“事不关己”的处理方案。对此——至少是目前——她也无能为力......

但又想想，她似乎还能做些什么......

“但您也的确取得了很多成果，不是吗？”她拾起了那一线希望，反问道。

“什么......？”

“只要还有一位员工的病能够得到好转，只要还有一份激素被送到它该去的地方......那威尔先生就是有所成就的，不是吗？”

“我......不是很能明白。主管小姐，您的意思是......？”

“您经营着一个大仙境，您带领着部员们生产出大家所需要的东西。要我说，那真得很伟大。而如果没有威尔先生的监管的话，那么公司里的大家也都会是寸步难行的吧！”

“可......我所做的那些事情真的有用吗？”

“虽然我也懂的不多，我也不太清楚，但我能够看出威尔先生已经尽力了，”少女向威尔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尽管我也搞砸了一些东西，尽管我也和您一样对未来感到迷茫，但不得不说，那些过去已经做到的事情——无论好坏——均是我们已经做到的了。”

说到这，她向威尔张开双臂。

“所以请给我一点时间，威尔先生。我向您保证，我们的未来将不再迷茫。”

“......”

威尔的指尖开始颤抖。如今，他的目标已然只是一心想要提高药物的产量，而至于那背后的因果是非问题他则根本无心考虑。在多个昏黑的夜里，他总是思考着，可依旧毫无头绪。尽管那些稚嫩的语言看起来似乎毫无逻辑，但眼前这个女孩的出现却又的确在他的心中燃起了一些什么......那东西，似乎比所有“逻辑”与“答案”更加宝贵。

而在不觉中，他感到自己的心似乎又重新跳动了起来——在那如有尘埃堆积的胸膛之中。他会了少女的意思，也想予以少女一个拥抱，但他转念一想又将它改为了一个拘谨的握手。

“那么......您还想看看别的......‘魔法’般的地方吗？”他怯生生地询问道。

“当然！我们去哪儿呢？”

“我还可以带您去看看我们的重大发现——「世界器官」。”

“那......它在那儿？”

“我们「出门」去，我带您去，”威尔仰起头来，眺望向远方，“去到......「外面的世界」！”

他从未感到如此愉悦。